妈妈，您好！

　　我是26日来山东东阿的。我是第一次来这里。我原来知道这个地方，是因为曹植曾做过东阿王；还有就是知道这里出产阿胶，李时珍说它是“补血圣药”，有人说“云何得长寿，阿胶可延年”。明天就是您的79岁生日，我希望能带回这延年的灵丹妙药，给您祝寿。

　　我游览了东阿阿胶城、药王山、中国阿胶博物馆、福寿宫等景点；参观了毛驴的养殖基地，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漂亮的毛驴；最令我难忘的是参观“阿胶世界景区”，通过透明长廊，可以看到所有产品的生产场景。设备先进，纤尘不染。整个长廊有数公里之长。被厂区环绕的，是一个植物园一样的、有着湖泊的公园，主要种植药用植物，湖里还有天鹅在游弋。它本身就是一个景区，一年要接待数百万游客。

　　东阿的秋意并不比老家的浓，但天高地阔，万物成熟，令人喜悦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山东的秋天。睹物思乡——无论走到哪里，我还是会想起老家，总会把这个地方同老家对比。奇怪的是，离家30年了，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国家，但我还是觉得老家最好。这其中的原因，还是因为您生活在那里。我一直漂泊在外，并没有那么浓的故乡情结。但您在哪里，哪里就是故乡。

　　从成都出发的时候是清晨七点多，成都下了一晚的夜雨。在双流机场候机厅，看到飞机起飞的时候，会拉起一溜白色的水雾，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个情景，它吸引了我，我把额头抵在候机厅的玻璃上，看了很久。刚才，我又看了很久东阿清晨天空的云，每一朵云都不一样，每一朵云时刻都在变化、消散。我乘机时喜欢靠窗，喜欢看到蓝色的天空，像海水那么蓝的、那么令人愉悦的天空，喜欢舷窗外像平原一样平展、或像喜马拉雅山脉那样高峻的白云的世界。我喜欢白色和蓝色，也喜欢干净的事物，比如雨水和阳光。妈妈，我觉得我很多时候还是个孩子，对世上所有新奇的事物充满了好奇。

　　但我不得不承认，我其实已是个中年人了。您的儿女都要即将步入中年。想到这个问题，我会对岁月的流逝感到忧伤。但我没有感到自己有何变化。只要有您在，我就依然是个少年。

　　过了四十五岁，我有时候会想到死亡，忍不住会去想，会去思考。不时有朋友或熟悉的人英年早逝。他们用自己的去世提醒我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。但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它，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迎接它。但我已不害怕。至少，死神在我的想象里，不再狰狞，它可能就是一个户籍警那样的小伙子，他会跟我说，兄弟，我们该上路了；或者像个已被生活打磨得圆润、慈祥的老警察，和善地微笑着，用力拍一把我的肩头，嚷嚷道，走了走了，人家等着呢！好像是去吃一个酒席。

　　我最近要新版一本散文集，是写我当年在世界屋脊上的漫游经历的。我和这本书的编辑商量了很久的书名，像给新生的孩子取名一样，但都不满意。有一天，她在微信上问我，“流浪生死”这个书名怎么样？我一听，知道这个词是《地藏经》中的——“是诸众等，久远劫来，流浪生死，六道受苦，暂无休息。”没有丝毫犹豫，马上就觉得好。

　　我觉得，死亡应该是人生最后的高潮，是人生走到了至高之处。

　　妈妈，这种看法是您教给我的。

　　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还没有做，就是购买最好的生漆重漆您的棺木。那副棺木是您十年前就做好的。六十岁没过多久，您就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了。要我们到山上去伐一棵可以做棺材的木头。要溜直的，树尖从来没有折断过、还能继续往天上生长的。我晓得您这是为后人着想——只有这样的树做的棺木，子孙才会长得端正，有前途——您就是这样，一生操劳，随时都在为子孙着想。但那样的大树不多，要到别处去买。我对这件事一直不积极，因为在我心中，您还那么年轻，还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，所以，我拒绝做这件事。您肯定生气了。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您解释过，这是我第一次跟您说。

　　最后，您让弟和大哥去买了木料，自己在家请木匠做好了棺木，上好了油漆。我回去看到时，它已放在堂屋一侧，成了家里最隆重的器物。您问我做得怎么样？像问我这架床做得好不好一样。我心里难过，但表面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，说，做得很好。您说了它的不足，说现在没有好木匠了，只能将就。说现在是用油漆漆的，要有土漆就好了。此后我就打听哪里能买到土漆。新疆是没有的，后来回到成都，到府河建材市场找到了一家，但没想到，没过多久，那个市场就拆掉了。这次回去我再打听，我想，一定能打听到的。

　　妈妈，我每次回家看到那副棺木，都觉得它过于醒目，但慢慢也就理解了，适应了。您和很多老家的人一样，面对死亡，就像天黑了，要上床休息一样。

　　我之所以想到生死的问题，是因为我刚过完我的生日。我又增加了一岁。为了出生日期的准确——也就是准确地记住您生我的那一天，我过的是农历。我这样做，是为了准确地记住您生我时所遭受的痛苦和养育我付出的艰辛，感恩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，给了我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。

　　明天是您的生日。之前您过生日我们都是带您出去旅行，今年您想在老家和亲友团聚。我跟兄弟姐妹早就联系了。妹妹已从西安回去，弟弟也已从新疆返回；哥哥昨天从青岛乘机到西安，然后也和姐一起从西安回去了。我今晚才能回成都，要明天一早才能开车回返，但中午前肯定能到。这次回来是晚了，但我会带两件礼物给您，一件是我在山东得到的延年的良方——这里的阿胶，这使我不虚此行；我以后要一直买给您吃；还有一件就是马晓萍写的《心经》，已经裱好。她的字已经写得像样了。

　　妈妈，儿明天就可以见到您了，我现在就已很激动了。

　　儿：一萍

　　2019,9,28晨于东阿